当前位置: 首页 / 实时讯息 /

葛水平:民歌里藏着伟大到狂放的“汉子”

日期:2025-03-26 03:45:38

民歌在民间,以另一种口粮来喂养日常与爱情。

1996年,耸起的黄土圪梁上,一位老羊倌扯着喉咙唱一首信天游。当听到“引头头骡子带红缨,什么人留下赶牲灵”就已泪水涟涟。

这股铺天盖地的苍凉是如此的动心与清澈,水洗一样的靛蓝至黄赭色的高原连接处,我找不出形象解释,就好像是巨大的欢乐被忘掉的一刹那,却已刻在了心里。当脆弱的身体和灵魂被一曲“赶牲灵”坚定住后,我明白,晚清大诗人黄遵宪的诗作:“天籁难学也”的出处所在。

我曾一度因流行歌曲泛滥而拒绝接近民歌,最终的接近又觉得它是多么丰富而生动。它情深缘浅的色晕,让我接近了永恒之光。我无法就此而无知地漠视这种伟大而亲切的声音,就像闻见母亲熟悉而温馨,并掺和着些许血腥气味的体香一样,民歌抚慰了我孤独的身体。

1997年春天,我一直与一位来自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的女子在一起,她说美丽的草原有一种火的品质,像传统的乌珠穆沁的婚礼那样,草原上到处飘荡着乌珠穆沁长调。她是来自旗剧团的一名演员,我们同住在中国艺术研究院,她喝一种草原上的高度白酒“套马杆”。在一次酒醉之后,她给我唱了乌珠穆沁长调《都荣扎那》。那是一首歌唱一个19岁就被杀害了的蒙古族英雄的叙事歌。歌里重复着她故乡的星星,荒凉无边的草原,还有生命中短暂的沧桑。她把欲望、憧憬凝聚在英雄草原身上,来实现强烈、奔放、壮阔、无奈的生命意识。这是我这一年参加中国音乐学院学习半年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,在草原的歌声中浸泡了我这一年中生命的春天。

乌珠穆沁草原是内蒙古唯一牧人日常着蒙古袍的草原,她说汉语普及的程度使乌珠穆沁人仍保持着唱长调的风俗。而在内蒙古的一些汉族人集中的地区,蒙古族不会唱蒙古族民歌已很不新鲜。这让我想起我们居住的民歌净地西北地区、西南地区。它们仅有的民歌的丰富与承袭的相对稳定,正是以文化的封闭和经济的不发达、停滞为条件。

《乐记》认为,音乐“能与天地相合,和鬼神相通,使宇宙大放光明,日月运行有序,四时风调雨顺,万物生长繁茂”。可见我们的民族对音乐可称得上是崇拜至极了。可蕃衍于大地之上的民歌呢?曾经在战争年代为革命者提供精神乳汁的民歌,如今就像我们历尽沧桑的奶娘,在明媚灿烂的日子里,有点四顾茫然了。

民歌,以口唱心的真切自然往往不是刻意为之的文人诗作所能比拟的,它来自民风切中人类脉搏,无所顾忌的自我精神在民歌中彻底展露。“你对我那个好来我那知道,就像那个老羊疼羊羔。墙头上跑那马呀还嫌低,我忘了我的娘老子我忘不了你。”这种白描见性的入骨,由乡下汉子唱出来,所有的想象、色彩和沉郁的感情,呼吐出了爱情欲望中生活的愿景。

有一次,在京城听一场民乐,听到了《苏格兰兰铃花》那样的曲子,观众席上掌声如雷,之后是一曲民乐《兰花花》,掌声稀落。有几位西洋人站起来挥舞双臂,嘴里吐出一连串“OK”,我留意他们回过头来看一色儿黄色皮肤的绅士淑女时,眼中折射出一种蓝色的忧郁。1841年,当门德尔松指挥完丹麦人嗄德的《莪相之回忆》一曲后,被音乐振奋了的莱比锡人惊喜地看到,原来斯堪的纳维亚的英雄叙事民歌竟也那么动人,传统在工业飞跃的那一刻竟也有那么神奇的力量,看来现代文明并不轻易抹杀传统,相反它依赖民族精神更鲜明、更坚定的确定与独立。而我在听完那场音乐会后,却感到我们国家的听众对民乐欣赏似乎产生了一种“土”的困惑。

民歌一般都有股子酸楚劲儿,现在的歌星把民歌唱得很欢快,连《兰花花》《走西口》之类的民歌都轻浮到了欢喜的套路上。流传在我国的俄罗斯民歌《三套车》:“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,冰河上跑着三套车,”不说它的歌词,单单那旋律,你不忧郁都不行。歌声中是有画面的,如列维坦的风景画,那么清醒有力,我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、车尔尼雪夫斯基,在他们流放的经历里,一架三套车装着他们的文采远去。

我喜欢民歌里唱的那些花事,正月里那迎春花儿开,二月里那柳絮花儿开,一直唱到十二月那腊梅花儿开。所有的花儿都要往头上戴。花开富贵,拽长了大地的年轮。

从春天开始,从冬天终结,为一切的存在而存在,四季供她们摇曳,为所有人的快乐存在。“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,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,啊,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,小小的郎儿呀。”唱到花,都与女人有关,我一直对弱柳扶风形的男人不太欣赏,但我还是相信民歌里藏着一个伟大到狂放的“汉子”。

民歌,人民的歌,人民从来都不会朦胧。

沃野千里唱民歌。民歌的世事洞明其实是经验的结果。好的民歌阔爽大气,直白坦荡,偏又情致缠绵,余韵不歇。

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。”“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,出于心胜,激于真情。”一首酸曲唱出来,肚子里的高兴翻出来。民歌,就像故乡有尘土和牛栅、马圈、鸡窝子,犹似地里流汗劳作的爹娘。

我听过美国歌手保尔·罗伯逊唱《老人河》,“黑人劳动在密西西比河上,黑人劳动白人来享乐,黑人劳动早晚不得休息,从早推船直到太阳落。”他把快乐唱得饱含了苦难、沉重、无望,抒情到忧怨、愤恨。

在伊犁河畔,看到维吾尔族和哈萨克人,他们的歌声滑过伊犁河平静的水面,你能感觉那歌声里的快乐是扭动的。

民歌的力量是自由的,可以去改变,但是一定不要改变它的本质。

只要敢唱会唱,我认为从来都没有道德上的障碍。

民歌在民间,以另一种口粮来喂养日常与爱情。